他为她取名阿圆,却是人不得团圆,事不得圆满。
何栖何栖,何枝可栖?是他误了她啊。
“阿爹?”何栖轻唤一声。
何秀才握住她的手,伤怀道:“阿圆,是阿爹误了你啊。如今你的亲事,不上不下,哪个女儿家带父出嫁的?这些说亲的,只这沈大郎最为靠谱,也只是粗汉莽夫,行的差役之事,名声不佳。你本可配个清贵的读书人,哪怕做不得官,或应募或举荐在府衙中做个押司笔吏,到底是正经的差使。”
“阿爹好好的怎么又伤感起来?”何栖歪了歪头,一副小女儿的情态,“若不是阿爹,阿圆怕是死生不知,鸦反哺,羊跪乳,我若是置阿爹不理,岂不是禽兽不如?”
“胡说。”何老秀斥责,“阿爹这一生,一事无成,一无所得。寒窗几十载,于功名无望;结缡十多载,子女无服而殇,妻兰摧玉折;为人之子,不曾显亲扬名,聊报寸晖。惟在不惑之年一时意气收你为女,敏慧秀美,纯孝体贴。倘你阿娘在世,必爱你入骨,她是讲究之人,懂得香事茶事之雅,也通内宅后院俗事。偏偏你只有我这么一个不通庶务的老父,也没个长辈教导指点这些女子安身立命的琐事。”
“阿爹说的什么话,阿爹抚养我成人,其间不知多少艰辛,所费心思不知凡几。”何栖声气微哽。
一场车祸到了这个年代不明真实待考的古时,成了一个三四岁的逃荒女童。大灾之年,人心惶惶,不过几日,这具身体的生身父亲一命呜呼。她守着生父瘦骨嶙峋的尸身,毫不怀疑自己同样会活不下去。
是真的无路可走,人生地不熟,又无亲戚投奔。虽说遭灾的是邻州,但源源不断衣衫褴褛的灾民刺激着桃溪民众的神经,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谁知本地会不会也有灾祸临头?人人缩紧衣食银钱以备不时之需,即便官府压制,城中米价急升,街上行人来去匆匆,早早闭门谢户,生怕流民闹事。
她一个女童,也只有卖身一法。为奴为仆还是好的,就怕落入不堪之处。
可她不想死,她刚经历过了一场死亡,不想再死一次。
她想活,再难也想活下去。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日她茫然地跪在街头,呐呐地喊着卖身葬父,一领破席盖着她生父已经发青僵硬的尸体。有人冲着她指指点点,留下一声叹息,好心人将一个热腾腾的炊饼塞进她手里,还没等咬上一口,便让一边饿狼似的乞儿强抢了过去。
一个人在她身前停了下来,布鞋沾了点泥,青袍的一角被风一吹拂在她跪倒在尘土中的膝盖上。
他半晌没动,于是她抬起了头,对上一张削瘦失意的脸,一个中年人,书生的模样。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干涸的喉咙让她发不出半点声音。然后,这个有点忧郁的书生伸出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擦拭了一下她脏兮兮的脸,俯身将她抱在怀里。
“阿伯为你葬你父亲,你且随我家去吧!”
他帮她葬了生父,就葬在城外荒郊,几杯薄酒几碟鲜果,点了香烛纸钱送别亡魂。
老树昏鸦,凉风卷着白色的纸钱,魂幡呼呼作响,也不知是人声猫叫,一声似有似无的呜咽。
“不怕。”他牵了她的手,领她回去。
麻衣麻鞋的衰服磨得她皮肤隐隐作痛,她只紧紧攥着他的手,如同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生怕落后半分。
他将她收养为女,又取了名字,记进家谱之中。自此,她成何家之女,一个有父有家之人。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终于有了一个可让她生存下去的落脚之地,她入目所见终于不是一片虚无荒诞。
她在这世上是真正的一无所有,只有阿爹这一个亲人,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抛下阿爹不管的。何栖收回心神,心下暗道。
“阿爹觉得沈大郎不好,女儿却觉得他不错。”
“哪不错?”何秀才不满。
“他因弟有所虑,我为父有所忧,大家谁都不占谁的便宜,谁都不吃谁的亏。”何栖认真道,“若卢家阿叔所言不虚,沈大郎既有主意,又重情义,可见他心中自有杆秤,不会做贪妄小人的行迳,你待他三分,他自会还你五分。再者,他父亡母嫁,身边也没什么族亲,家中人口简单,既不用操心姑婆家翁,也不用应付叔婶伯娘,两相便宜。”
何秀才看了她一眼,叹道:“阿圆,夫妻之道哪可这样秤斤论两、计算得失的?我只盼你得如意郎君,举案齐眉、和睦美满。”
“像阿爹与阿娘这样的,可遇不可求。”何栖摇头。如她阿爹这般,哪怕爱妻故去不肯纳娶二色的,在这世间少之又少,别说百里挑一,万里也挑不出一个来。
古时的情种情痴,大都一面写着流传千古的悼妻诗,一面偎着爱妾娇娘红袖添香。时下送亲朋好友美妾是件风流雅事,丈夫出去喝酒应酬,可能回来身边就多了美娇娘,上司送的,朋友赠的。家中有美妾,外间还置外室,更兼花楼里红颜知己。只要男人不犯宠妾灭妻的蠢事,左一个美人右一个娇娘,绝对无损男人品德,若该男性擅诗擅画擅曲,更成一段风流佳话。
何栖对这个时代的男性不抱幻想。
晚间何栖只简单做了汤饼,荤油葱花,清香可口。何秀才到底因女儿的亲事心绪难解,草草吃了几口就睡下了。
自打女儿大后有人说亲,何秀才就没有不生气的。那些个媒婆,尽是六国卖骆驼的,嘴上就没一句实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何秀才一个读书人,本就不擅应付这些妇人,每每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偏何栖又说不嫁人,要招婿在家,那些上门的就更不堪了,娶不上老婆的,游手好闲的,内里藏奸的,甚至年过半百的。何秀才再好的涵养也黑了脸,抄起棒槌就敲了过去,打得那个胡子一把的书生抱头鼠蹿,逃到外间,隔着院墙还喊‘红棠玉梨本共春,休教春残花落尽。”于是,何秀才直接追打出了院门,回来之后还恨声道“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何秀才再不肯同意招婿上门,只道那些子弟郎君个个面目可憎,无一可取,要何栖断了这念头。
何栖见他着实气狠了,也知他定了主意之后就再难还转,只得改了口风,说要带父出嫁,否则她便跪死在门口或做个姑子去。
何秀才对着何栖黑了半个月的脸,何栖只当不见,成日笑嘻嘻地逗趣讨好。何秀才无法,抚着女儿的秀发,低声道:“阿圆,我知道你待阿爹之心,可阿爹待你之心又该如何?”
“阿爹只看着女儿便好。”何栖轻轻偎在何秀才身边,“日日看着阿圆,亲看着阿圆是否添衣加餐,看顾着阿圆不受人欺负。”
何秀才鼻子发酸,他老了,哪看顾得了她。
“阿爹只盼阿圆执手之人顾你得失,念你喜乐,苦难不弃,荣辱不离。”
他同天下所有一心为女的老父亲,奢望女儿将来的年月中,除了幸福,其余皆不可。
第四章
这边何沈两家议着亲事,那边赖屠户带着学徒乡下买了生猪回来,得知家中婆娘竟与沈家退了亲事。当下大怒,张开蒲扇大手,一巴掌就把赖娘子扇倒在地,怒道:
“你这个无知蠢妇,干的好事。谁与主意退了沈家亲事?”
赖娘子被打得懵了半天,从地上爬起来,嚎哭着一头撞向赖屠户怀里,尖着噪子:“好个杀才混账,竟动起手来。你打啊,你打啊,你今日打杀了我明日再娶个好的来。”
赖屠户瞪着牛眼:“你道我不敢?你既蠢又蠹,生生祸霍了女儿的一门好亲,你再大声试试?”
“什么好亲?屁个好亲。”赖娘子见他脸色有异,心中有点害怕,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抢天哭地,“沈大他爹是个短命鬼,娘不是正经人,还要养个无底洞的兄弟,他一年才得几两银子?女儿嫁去,跟着他喝西北风吗?”
“你屁事不懂。”赖屠户气得一脚踹了桌椅,“蠢妇蠢妇。沈大是做什么的?他是县里的壮班都头,统领着巡逻治安,他又是魔星杀胚,结交着江湖人士,那些个无赖地痞哪个不与他脸面。咱家杀猪卖肉,年景好,略红火些,就有眼红挑衅蓄意滋事,讹你银钱,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有沈大做了女婿,哪个敢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