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彤想了想,在签名本上写了两个字。
“高茗”。
就冒充高太爷的亲戚好了。反正追根究底,她两人之所以能站在这儿,全靠高茗认出那个望远镜嘛。
“对了,高上尉人呢?”佟彤忽然问,“怎么没在这里见到他?”
小徐一愣,随后脸色一暗。
“你们不知道吗?他伤得太重,一直没能离开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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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拉着希孟,一路走一路问,匆匆赶到教会仁济医院。
没有现代医院那么严格的规章制度。报一下高博朗的名字,就有护士一言不发地带路。
只是来到走廊尽头的病房,佟彤才觉出不对劲——
“怎么回事,怎么什么都没有?”
起码得挂个水,上几样监护仪器吧?起码得有个随身照顾的护工啊!
高博朗一身病号服,安安静静地陷在病床里,身边只有一个宽袍大袖的……
佟彤:“神父?”
身后的护士小声说了一堆专业术语,告诉她:“严重的并发症……已经没有抢救意义了,现在只能是减轻痛苦……”
佟彤脑海里嗡的一声,当场就想医闹:“怎么可能!他、他受伤之后还清醒着,还能说话呢!”
护士很理解地看了看她,解释:“小姐稍安勿躁。我们医院里的专家都是留洋归来的高材生,给军官们用的都是最好的仪器和药物,但……但真的已经无能为力了……
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也就到此为止了。佟彤有点头重脚轻,无力地挥挥手,表示不用再说了。
“王先生,佟小姐。”病床上的高博朗忽然低低叫出声,“你们终于来了。”
几天过去,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白如纸,一双眼睛仿佛有重量,将眼窝压得深深陷进去。
佟彤回过神,跪到他病床边,小声说:“太爷……哦不,长官,东西都安好,一箱不少,一箱不损,如今都已在大慈寺封存了。”
高博朗听了这几句最关心的,脸色安然舒展,扯开干裂的嘴唇,朝她安慰地笑笑。
“佟小姐这是怎么了,这么有认祖归宗的爱好,”他开玩笑,“又管我叫太爷,又管王先生叫祖宗。”
佟彤:“……”
知道他大概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于是配合着干笑了一下。
“不是我不信任你们,”高博朗笑容消失,“但如果我当时清醒,我是决不会让木箱离开我的视线的。”
佟彤听他语气轻松,刚想埋汰几句,忽然又想起护士那句宣判,喉咙一下子梗住了。
“我们……”她看着希孟警告的眼神,不敢瞎说八道吓唬临终病人,只是说,“……只是运气好,想来老天也看不下去侵略者的恶行,因此时时处处都帮着我们点儿。”
高博朗微微叹气,高挺的鼻梁渗出冷汗,让护士温柔地擦干。
“过去我不理解……为什么不让我上前线,而是像个镖局走镖的,出生入死就为护着点儿死宝贝……这几日和神父聊天,开解了很多。他告诉我,我做的事,是保存一个文明的火种,和前线杀敌一样重要。
“所以,感谢两位,成全了我守护国宝的战绩,让我到死不留遗憾。不知该如何感谢呢……”
佟彤的思路被一堆脆弱的情感干扰成一团乱麻,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按照她之前设想好的剧本,她平平安安来到成都,跟高太爷交了任务,就有资本管他要“任务奖励”,拿到望远镜,高高兴兴回到21世纪。
可她万万没想到,再见到高博朗,已是弥留之际。这让她怎么开口啊。
希孟看惯了人类的生老病死,虽然惋惜,但也不至于被情绪左右。
“之前见到过您拥有的那架铜制望远镜。”他柔和而冷静地说,“不求足下割爱,待我们回到北平,会帮你寻访家人,访到了,就送回去。访不到,可否自留,日后若幸得和平,也可成一番追忆。”
高博朗眼中带出一明一暗的光,苦笑道:“小望远镜,大学同学送的,不值什么钱,你们拿走便是。至于我的家人……唉,国家沦亡,我也不奢望能找到。以后……以后他们在国家烈士的名单里找到我,便知我的去处了……
“我是北平人,父母俱不在,新婚一妻,身已有孕,七七事变后避到乡下,此时应已生产。我无一日不思念她,唯盼她平安,是儿是女都好……”
旁边神父专心听着,不时小声应和两句。
佟彤猛地留个心眼,扭身在工作台上找了写病历的纸笔,飞速记录。
希孟欲言又止,似乎想提醒她什么,但看她写得投入,最终并没有说话。
……
直到高博朗的声音渐渐吃力,护士温柔地打断。
“先生,探视时间过,您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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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从医院里传出消息,陆军上尉高博朗伤势过重,医治无效,已然长逝。
医院底下的防空洞被充作临时太平间。佟彤拿着他遗赠的望远镜,参加了防空洞里举行的简单葬礼。
然后蹭了辆出城拉东西的货车,来到当初“空降”的落点
那开车的还热情问他俩:“什么时候捎两位回去?”
希孟不假思索说:“我们自行回城吧,不必麻烦了。”
他问佟彤:“准备好回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