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斯跳下马,三两步到了他跟前, 他无常司的白衣上占了些血迹, 面颊上有一块炭黑, 不过除此之外,并没什么不对, 卢斯顿时放下了心来。
“如何?”
“果然是亡命之徒,且个个凶悍。”冯铮道,“且不只四十人,怕是有八十,杀了五十多人, 捉住的不足二十,有几人逃了出去正在追捕。”
即使冯铮完好无损,可卢斯一听这人数也吓了一跳, 幸好他们谨慎, 从开阳城里带了一个百户, 出来的时候又从城外的庄子调了两个百户,否则这被冯铮给了个凶悍评语的八十多凶徒,那可真不好。
卢斯赶紧又把冯铮上下前后都检查了一遍,在此确定了他完好无损, 才道:“你合围了他们才这么反抗的?”
“不, 他们是主动迎战的,这庄子是他们自己点火烧的。”
“点火烧了自己后屁股?”
“对。”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一个比一个凝重。八十多人呢, 战死五十多,战损是六成还多,这年月的士兵,即便是精兵,战损超过百分之二十,那也是要溃败了——当年无常司运粮,打成混战,后来战损在两成左右,那是无常司的小旗领导能力很强,可以各自为战,又谁都知道,自己是有名有姓的,战死了有抚恤,逃了盖个逃兵的帽子,那就完了。而且,当时的无常司其实已经算是崩溃了,如果不是援兵赶到,他们被杀光也就是时间问题。
六成多的战损,即便只是小股战场,那也太可怕了些。
这绝对不是盗匪能办到的,也绝对不是随便征集来的亡命之徒能办到的,这是死士了。
本来开阳近郊有这么一帮子人就得赶紧通知宫里了,现在更是得着重禀报了。这在皇帝家门口摆这么一对人,不管原因是什么,都必定是要被按上一个有谋反之嫌的大帽子了。不只是皇帝,各个衙门也得赶快给去一封信。
他们俩都没动,十几骑无常回返了开阳。
在无常进宫之前,皇帝正跟太子、皇后,还有前太子一家子吃着晚膳,便有亲近宫人来报:“陛下,陶国公跪在宫门外头,请罪。”
陶国公传肺病是客气的说法,实际上,陶国公是真的肺痨,所以他别说是进宫,连请安折子也是不能写的,写了也不会给他奉上去。他自己也避讳,宫门这块都是不近的,因为他过来了,那就是害人前程,下到宫女太监、上到阁臣大佬,跟他碰个面都得赶紧请罪避开去,不然皇帝真有个不好,算谁的?可是现在他跑到宫门口来了。
皇帝皱了一下眉,觉得陶国公有些不分轻重。
他是家门不幸,且闹到无常司那里去了。但这事也不是不能闷住,他要是狠心,直接把闹事的儿子一刀砍了,无常司也就不会追查了。他要是狠不下心,那就托人上一封请奉世子的折子,把世子定下来,把不安生的儿子送走。皇帝可以看在过去的恩情上,让无常司就此停手。
可他两个法子都没用,他直接来了,跪在宫门口,看着是请罪,其实和胁迫有什么不同。
“既知有错,那就让他回家去,闭门悔过,听候处罚吧。”皇帝是个顺毛驴,他才不会受胁迫呢,你不是请罪吗?那就是有罪了,回去等着吧。
“是。”大太监遵旨,一边走,一边在肚子里大骂陶国公,大骂让他来报这事的同僚。皇帝传口谕,他自然就得亲自去。可陶国公有肺痨,他这一去,就不好回来了,直接就得在宫门外头隔离,这一住少说就得远离皇帝一个月。幸亏皇帝念旧,不会因此就忘了他,可到时候他上头必然也顶了人了,再想回到如今这个位置那可不知道得到哪年哪月了。
这大太监到宫门外传口谕,恰好看见无常司的人在宫门口勒住快马,正要向宫门口的侍卫交上一封密折。
他也没在意,到了陶国公身边,阴阳怪气的道:“陶国公,咱家传陛下口谕‘既知有错,那就让他回家去,闭门悔过,听候处罚吧。’您老请起吧。”
别看这太监拽得很,其实他也在防着。因为陶国公的样子太可怕了,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身体瘦弱枯干,他穿着厚重的国公正装,这本该是照着他身材所制的大礼服现在却像是架在空荡荡的木头架子上。这个陶国公就如从棺材里跳出来的,年代久远的干尸。
他跪在那,呼吸的声音大得让人耳朵发疼。
这样一个人强撑着自己的身体,跑到宫门口来,他不是来做样子的,他是来找死的,他就是要死在这。
大太监当然不能让他死在这,那就是他办砸了差事了。
陶国公的眼睛从刚刚那个带密折过来的无常出现时,就一直盯着他不放。他看见密折递了上去,自有守宫的卫士捧着密折疾步跑进宫里去了,他知道,无常司现在来送进宫里的密折写的是什么东西。
叹了一声,陶国公没闹什么,他恭恭敬敬的拜倒,口称:“臣遵旨。”便有陶国公的家仆过来,搀扶住他,带着他回家去了。
大太监跟了一路,一直到陶国公府的家门口,他看着国公府的家丁出来,抬着小轿,把陶国公抬进府门去。自然也有大管家过来给大太监递辛苦银子,可大太监躲了三丈远,他嫌晦气。
临走的时候,大太监有些奇怪,这家人看着也挺懂事的?怎么会干出跪宫门的傻事来?
他还没能走出陶国公府的路口,无常司外加御林军的大队人马就杀到了,直接将陶国公府围了起来,大太监眼看见他们进去,继而国公府里哭嚎震天。
“刚才没接是真对了,果然晦气。”大太监也不多看,匆忙回宫去了。他在宫门口就交了差事,然后也对着宫里磕了三个头,皇帝能不能知道他在这磕头是一回事,他自己磕不磕又是一回事。完事之后,大太监自己找地界隔离去了。
卢斯和冯铮带着人,将陶国公家给抄了。
无常司和御林军的众人其实进这府邸都有些背脊发毛,一个个都戴着厚厚的大口罩。那御林军是干惯了这差事的,按他们往常的习惯,那对一些值钱的小东西顺手牵羊一把。可是这回一个那么干的人都没有,反而是能不沾就不沾。
等到把陶国公的家人驱赶出来,众人非但没习惯,反而更毛了——陶国公别看是个肺痨,他妻妾极多,且这妻妾和仆役也多有染上了肺痨的。
陶国公那肺病还不是肺痨的时候,他没娶妻,他还想着能身体恢复回到御前,然后得一门好亲。可是他的肺病非但没好,还转成了肺痨,这时候他知道回御前是绝对不可能了。甚至别说皇帝,任何一个达官贵人都不会让他靠近自家的。
这时候,陶国公最重要的就不是重振家业,而是繁衍子嗣了。他娶了妻,那是另外一个即将没落的国公家的嫡女,不过那家如今是继室掌家,这嫡女根本就是卖过来的,这女子嫁过来后,三年不到便染病去了。
陶国公无所谓,他要的只是正妻原配的身份好听一些,如今她去了,再娶继室就无需那么麻烦了。
商户女,小家女,甚至于寡妇,陶国公陆陆续续娶了六个老婆,这些女人不要貌美,只要好生养。至于妾侍,陶国公更是抬回来了不知道多少,对妾的要求倒是更美貌一些。
这些妻妾给陶国公生下来的孩子其实也有不少了,但是,活下来,长大的,就只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他的要么生下来体弱挣扎不了多久就去了,要么在成长的过程中染上了肺痨也没多久就去了。
——这就是卢斯和冯铮现在查到的,陶国公家的家事。陶国公做出的这些事都是“合理合法”的,但其实,这个人同样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魔。
此时,这个杀人魔安安静静的坐在堂上,他毕竟是国公,需给他应有的体面。他依旧是那个瘦削枯萎,仿佛干尸的模样,可卢斯和冯铮看他,却不像是哪个大太监一样,觉得他可怜,他们看见的只是一个满手鲜血的恶鬼。只是,他们无常司管不了这个恶鬼过去的罪,甚至如今也只能查他儿子,而非是他。
卢斯:“陶国公,敢问您两位公子如今在何处?”
“跑了。”陶国公嘶哑着嗓子,说得干脆,“那两个孽子并不在家中居住,你们去问大管家,他知道得比老夫更清楚。”
卢斯:“有劳陶国公了。国公府怕是要封府一段时日,吃食自有外头的人送来,还请陶国公见谅。”
“嗯,谅,自然谅。”陶国公点点头,然后他看着卢斯和冯铮,干枯的脸上挤出了一丝扭曲的表情,勉强能称之为诡异的笑,“年轻又健康……你们可是真好啊。”
见多了妖魔鬼怪的两人也让他笑得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且他们也没必要继续跟陶国公在这混着,因为两人都不知道该如何从这个一直行走在死亡之路上,浑身发出腐烂恶臭的杀人魔交流。他有什么在意的,有什么怨恨的,两人都不知道。更不可能对他用刑,从他身上,问不出什么来。
两人行礼,道一声退,离开了这个老人。这里头的前院已经哭成一片,值钱的东西被登记造册,贴着封条的箱子一箱一箱朝外搬。奴仆和主子分开,现任陶国公妇人是个看起来绝对不超过二十的圆胖脸女孩,面对抄家之事,就只知道哭。她看样子也没什么贴心的仆役,人都已经倒在地上了。
下人都要另辟别处关押,其他人家,下人是不想走的,府里虽然好东西都没了,但被褥至少还在,又有外人给送东西,比之牢房要好得多。可这国公府的下人,却不等无常们对照名册,就已经一个个哭喊着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