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云叔叔?”持盈乖巧地叫了一声,伸出手摸到闲云居士的肩头。
“是我,你的眼睛看不见?”闲云居士凝视咫尺间的少女,一手试探地抚上她的眼睛,“滴水观音……是谁?”声音陡转严厉,对残害少女的恶魔饱含愤恨。
“一个坏蛋,已经死了。”持盈难生憎恨心,对于侏儒邪医的残害,她的记忆已将其淡化,那夜的惊魂也都成了遥远的梦境,“眼睛看不见,我已经习惯了,而且一路上都有夫子照顾我。”
闲云居士暂收愤怒,这时才肯将视线从持盈脸上移开,投向身边其他人,准确地说是直接望向白行简。白行简从桌边扶杖起身,向闲云居士走近几步。
“柳太医修佛隐居,医术竟也不减,一眼看出殿下中的乃是滴水观音之毒,令人折服。”白行简淡淡道。
“阁下莫非便是兰台令?”闲云居士也直接道出对方身份,但话语里并没有什么感□□彩。
“正是。”白行简并不惊讶。
“久仰。”闲云居士明显地有口无心。
“幸会。”白行简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在失明的储君面前简单地客套两句,算是认识了,接着便是毫不客气地进入正题。
率先发难的是闲云居士:“兰台令为何携储君至民间?兰台令在储君失明一事上可有看护不力之罪?”
持盈一听这诘问,登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要为夫子进行辩护解释。白行简把她撇开,没容她插嘴,径自回应问难:“在下出京有些事情要办,团团执意跟随,并无不可。不久前经历一场波折,团团遭奸人所害,双目失明,实属受在下连累,确有看护不力,一切罪责回京后由陛下定夺。”
张口团团,闭口团团,君臣越界,竟无自觉。闲云居士将腹中一团火打灭,暗自念佛号消怒,即便如此,话语出口仍带有一丝丝火气:“团团的眼睛,你待如何处理?陷储君于险境的罪责,兰台令担当得起?”
“团团的眼睛,我自会想办法替她医治,其余罪责,我愿以命承担。”
持盈忍不了了,冲到两人之间,急得团团转:“是我偷偷逃出宫,执意跟着夫子出京的,这有什么大不了,云叔叔不就能治好我的眼睛么?”看似解围调解,实则是拉偏架,偏袒兰台令不能更明显。
闲云居士仿佛透过这个少女看见了从前一段岁月,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他所处的地位也总是一遍遍雷同,他在乎的人,从来都不懂他的苦心。远离京师,修佛问道,脱离尘俗,终究是洗不净这颗凡尘俗念的心,斩不断千丝万缕的牵挂。
小沙弥向他说起穆团团三个字,他便再无法装世外高人。元宝儿的女儿,自出生起,他便想见一见。多少年了,都没见到过的孩子,竟在今日登山求见于他,转眼已这么大了。说不出是欣慰还是酸涩,团团还只是少女形容,却兼具了女帝与凤君两人的容貌气质。他挚爱的,他讨厌的,都集在这孩子一身,仿佛是佛陀为了考验他,故意将这个集两人所长的少女送到他面前。是要他包容世间所有?还是放弃曾经眷恋?
闲云居士退开一步,在众人未曾觉察的刹那,了悟到自己的尘心,拂尘拭过,扫尽尘埃:“滴水观音,我恐怕难解。”
持盈抱着一线希望,希望灭得如此之快,出乎意料,但她没有将失望之情表露:“那等我回宫去,母上和父君一定有办法。可我们好不容易上山,山上风景这样好,云叔叔可以收留我们几日么?”故意拖延时日,她有另外的用意。
闲云居士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点点头:“可你父君要是知道你留在我这里,定要大发脾气。”
对此,持盈很警惕:“千万不要告诉他!”
“嗯,他要是知道,会把这座庙拆了。”
☆、56药王谷传说
一行人果然在山上住下, 闲云居士就此开始研究滴水观音的解法。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比如冯聊龙泉后来才被告知,闲云居士俗名柳牧云,前太医令,自陛下与凤君重修旧好后, 辞官游历, 寻仙问道的同时, 将毕生医学感悟编纂成书。
前些年头, 还曾四方搜集遗落民间的古时医方,近些年则将其一一甄别选录。因此闲云居士隐居大悲寺并非一味修佛出家,主要是为了寻求一个无欲无求的环境,修身修心的同时著书立说。
对于京师发生的事情,他偶尔从香客嘴里听取只言片语, 虽难做到心无挂碍, 却从不过分追问。那边的消息传入耳中,他便听听, 断断续续得知汤团儿和豆包儿的依次诞生, 当然那个时候他是不知道他们的小名儿的。
自告别京师后,他与陛下再不曾见过面,但私下偶尔有过信函往来,譬如她会问他一些幼儿顽疾的问题。或许是出于习惯,或许是出于信任,陛下对如今的太医署众医官的信任不及从前柳牧云掌管太医署的时候,有些不放心的问题便忍不住向他请教。他从信中幼儿病症的描述,大概猜想她女儿的模样,一定是像极了她。
他克制所有情愫,摘除笔墨中所有无关紧要的惦念,就疾论医,不掺杂一丝一毫的个人感情,言简意赅地回复她。即便是落款、信封,也都是公事公办的风格,没有一丁点的旖旎。所有情怀都在字句之外,他不想让她读到。
然而即便是做到如此地步,他们最后的通信落到了凤君手里后,那位依旧是醋意翻天,得知陛下与他讨厌的太医竟然还有书信来往,便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赌气闹着回西京。脾气竟跟年岁成反比,越老越爱耍小性。无奈之下,两人的通信从此中断,再没续过。
虽不曾再问候,但显然陛下要知道一个人的藏身之所易如反掌。
大悲寺上有闲云居士,便是元玺帝偷偷告诉女儿的。对于女儿朦胧的情愫,元玺帝没有多加干涉。元玺帝曾陷入复杂的情感中,她的几段情史在多方角逐中才尘埃落定,因此深有体会。她不愿女儿再为情所苦,只是率先告诉她,她将遇到的障碍。告诉她,以兰台令的身体条件,是不可以做凤君的。要么持盈放弃皇位,要么持盈另择皇夫。
持盈没有想过那么深远,在母上提到白行简不能为凤君的时候,她是羞涩的,小小储君根本没有过让夫子做她夫君的打算。但面对母亲提出的问题,她认真考虑了,给出的答复则是——
“不管白行简做不做凤君,我都想帮他治好腿疾。如果普天下有那么一个办法,我愿走遍天下替他寻找。”
简单的话语,坚韧的决心。也只有这个年纪的少女,才不会计较那么多的得失。
元玺帝明白了女儿的心意,偷偷透露给她一个可能的方法,同时告诉她希望渺茫,不要太抱希望。一同告诫她的还有,如果在寻找希望的过程中,她自己了结不了情根,放弃不了那个人,那么她便只能放弃原本属于她的皇位。
持盈自出生起便被视为储君的不二人选,成长中一直被作为储君培养,便是凤君教导女儿学问,也多是以君临天下的方式加以引导,指导她以帝王的眼光看待天下诸事。持盈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感觉不到储君的特别,早晚一天她要登上皇位,继承母亲。所以当母亲告诉她,为了白行简,她可能将失去这一切。她一时间体会不到这句话的意义。为了白行简,她要放弃十五年来拥有的一切,以及将来将拥有的一切。作了一番比较后,她便决定了。
这才是她能够偷偷逃出宫的原因。
元玺帝不放心也只能硬下心肠,放她出去历练。这十五年她过得太顺遂,称心如意的人生从来都是虚幻的存在。假如她不能够历经波折,那么她是走不到那个属于她的位子上的。而假如她难以胜任皇位对她的要求,那么储君易位在所难免。
凤君对女儿的溺爱无人能及,也默认了元玺帝对幽禁持盈一事上的放水态度,任由她想尽办法逃离出宫。他终究不放心,怕宝宝考虑不周全,命人故意将自己的坐骑照夜白暴露出来,好让她顺走。持盈费尽吃奶的劲儿逃了,其实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在黑心爹娘的关注之下。待她逃出去一个时辰后,夫妇俩商议,该追了吧?于是在凤君泪眼婆娑中,元玺帝同意派出一队影卫。
持盈以为自己瞒过了爹娘,得意的很,虽然从出京的那刻开始,挫折遭遇便是家常便饭,但她都忍了。直到眼睛失明,她原本要崩溃的心,在白行简的用心隐瞒和照顾中,奇迹地平复下来。她反过来想办法安慰他。
后来在与夫子更亲近的接触中,她发现夫子也不是那么铁板一块,其实夫子身上有许多人格裂缝,只要趁虚而入,就能将他撬动。比如在她三言两语中,夫子主动给她搜罗了许多玩具,有时还陪她一起玩。比如她故意发几个疑问,便引得夫子给她讲述诸多历史风物,在夫子侃侃而谈的时候,她暗中改变了车辆行进的方向。
她一面做着乖巧弟子,一面暗中掌控自己的计划。夫子在发现被骗后,也没有拿她训诫。她觉察到夫子心灵的韧度,并无师自通地将其韧度逐步拓展。
“你要我给兰台令治腿疾?”山崖边,闲云居士坐在顽石上,手拭拂尘,问面前酷似母亲的少女。
持盈点头,脸上是极为认真的神情:“我的眼睛不好治,先不用管。”
闲云居士失笑,看着少女认真的脸,不知道用什么措辞来回绝她好。持盈看不见居士的表情,但听他沉默了,她心中没底,摸到他的衣角,可怜兮兮地拉了拉:“云叔叔,母上说你医术很厉害。”
看似天真,其实一肚子鬼心眼,知道抬出元玺帝做诱饵,闲云居士暗想,也觉得好笑。一晃十五年,这个丫头就这么大了,有了自己的鬼主意,会驭人之道。
他倒想看看她还有什么本事:“云叔叔的医术再厉害,也治不了无解之症。你的眼睛,云叔叔还可以想办法,兰台令的腿疾,严格来说并非疾病,而是人为制造的残缺,非华佗再世,无人可医。”拒绝地很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