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2 / 2)

谨然记 颜凉雨 2465 字 7天前

夏侯正南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去那边吐,别脏了睡莲。”

春谨然心中有气,但更多的是怕,和同情,故而嘴上说着“吐光了,没了”,脚下却仍是移动几步,远离了莲缸。

夏侯正南很满意他的乖巧,眼底却蒙上一层晦暗不明的光:“真想把你们都杀了。”

这仿佛随意的玩笑话,春谨然却听出了认真。

他咽下口中残留的腥甜,壮着胆子问:“为何不杀?”

夏侯正南挑眉:“你怎知我不会杀?”

春谨然:“因为你刚刚在无奈。想杀,却不能杀,所以愤恨,所以无奈。”

夏侯正南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像是想看到他的内心深处。

春谨然被盯得不大自在,别开眼睛。

“你真的和他很像。”夏侯正南忽然语焉不详地叹了一句。

春谨然下意识地问:“谁?”

夏侯正南的目光有刹那的柔和:“我的一个朋友。”

春谨然不再追问。他知道这个痛失爱子的老人已起了追忆往昔的情绪,即便不问,他也会讲。在这样一个看不见月亮的夜里,回忆,总是最好的疗伤药。

然而春谨然失算了。

夏侯正南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只靠在椅子里,侧脸看着窗外。

窗外什么都没有,无星,无月,无云,一片黑暗。

春谨然想,或许在夏侯正南的眼里,那黑暗中自有一片别样天地,承载着他不为人知的内心,不可言说的情感。

不知过了多久,夏侯正南缓缓起身,春谨然下意识后退一步,那人却根本没看他,而是回到窗前的桌案旁,认真端详案上的画纸,目不转睛,一动不动,专注得近乎迷恋。

“过来。”仍低着头的夏侯正南忽然轻唤。

这声音太轻缓温柔了,就像怕惊扰到佳人的美梦。春谨然左右环顾半天,确定屋子里再没第三人,才十分受宠若惊地上前。

桌案上是幅人像画,还有些细节没画完,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俊俏男子,已跃然纸上。男子气度文雅,不似武林侠客的飒爽,一眉一眼间,温润如玉。

“这就是,那位朋友?”春谨然问得很轻,很缓,但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他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笃定的直觉,就好像刚刚的静默中,他也在窗外的黑暗里看见了什么似的。

夏侯正南没有回答,目光仍在画上,口中却问:“觉不觉得你和他长得很像?”

春谨然囧,画上的人俊秀飘逸,眉目生辉,自己和他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都只有一个鼻子俩眼睛,两个耳朵一张嘴。

“似乎……有那么一点像……”春谨然在心里默默向画中人道歉。

夏侯正南总算抬起头,看看他,又去看看画,就这样在他与画之间来回几次,忽然笑了,有一些像是苦涩的东西在他眼里闪过,快得让人看不清:“其实我也记不太住他年轻时候长什么样了,每次画的都好像不同。但人就是这么奇怪,越老,越想去翻早前的记忆,越久远越好,可惜,我这些年的记性愈来愈差……”

春谨然心里有些酸,不知该说什么。

“但是你们的眼睛很像,”夏侯正南忽然道,言辞凿凿,“尤其是眉宇间不服输的劲头最像。还有聪明,聪明也像。”

春谨然囧,虽然被夸得美滋滋,但也要实话实说:“聪明就是聪明,还能不一样到哪里去。”

夏侯正南一本正经地摇头:“聪明可太多了。有小聪明,有大智慧,有诛心计,有济世方,人心有多少种,聪明就有多少种。”语毕,看着春谨然的眼神里,仿佛带上了“你还太年轻”的叹息。

春谨然还能说啥,只好双手抱拳:“多谢夏侯庄主教诲。”

夏侯正南愣了下,可能没料到他会这么识时务,不过转瞬,又莞尔:“他有聪明,但不常用,相比之下,你鬼心眼太多了。”

春谨然不知道这是讽刺还是表扬,只好尴尬地笑:“也,也还好啦……”

夏侯正南也不与他计较这个,只道:“研磨。”

春谨然没反应过来,待看清老人重新去拿画笔,方才明白,立刻按吩咐行事。

就这样,春谨然开始伺候着夏侯正南作画,待老人最后一笔落下,已是一个半时辰之后。

其实完成的画较之前也没有丰富很多,大部分时间里夏侯正南都在提笔发呆,以至于墨滴到纸上,方才回过神。幸而这些墨点的位置都在右侧空白处,后来,那里便伸出几枝梅花,衬着画中人的清雅。

“好看吗?”夏侯正南问。

春谨然不知道他问的是人,还是画功,只得笼统回答:“好看。”

夏侯正南将笔放下,目光却仿佛被锁到了画上,再移不开。然后春谨然听见他说:“我答应过你,会好好照顾赋儿。”

窗外忽然吹进一阵邪风,打得春谨然几乎站不住。

夏侯正南仍对着画喃喃自语:“怎么办,把我的命赔给你够不够?不,你肯定不满意,赋儿才多大,我都多老了……”

春谨然的心脏剧烈收缩,之前或许是害怕,可现在只剩下震惊。

夏侯正南风流大半生,却无子嗣,一度成为江湖客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无外乎说他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谁料到其年逾八十,竟然得子,一时间笑谈成了奇谈,镴枪头成了老当益壮。也有好事者打探过夏侯赋的生母,但不知是夏侯山庄势力太大,还是夏侯正南藏得太好,竟无一线索。到最后大家也就淡忘了,反正夏侯正南总不会将夏侯山庄这么大家业给个野种,既然是他的种,生母是高贵还是贫贱,也就无所谓了。

可现在,春谨然却有了一个疯狂的推想。

不,或许疯狂的并不是他,而是夏侯正南。

春谨然被侍卫带下去的时候,已是后半夜。夏侯正南宽慰他,放心,我不会真把你们都杀了的,只有凶手需要死。春谨然问,如果一直查不出凶手呢。得到的回答是,那就关着你们直到查出凶手。春谨然黑线,那还不如把我们都杀了。于是夏侯正南眼里又露出了“你太年轻”的叹息。

直到很多年以后,春谨然还记得夏侯正南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