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静静用心看着,有一瞬间,恍惚间觉得像走进了莫奈画中的花园。
宋静守笑道,“师叔,其实园子不大,后面另有一条游廊通着,下雨下雪可以走那里。”
走了一刻钟工夫,到了师尊所居后院。
进到院子里,一改之前所见的小巧、玲珑、紧凑,疏朗轩阔,只在游廊下种着数杆翠竹,院子中央立着四五块奇石,下生青苔。
张师姐这时微笑着迎了出来,“师尊已经醒了。”
瑶光忙跟上。
进了正堂,只见一个长眉秀目的老太太笑微微地坐在那里,满头银丝用一根白玉扁方挽做一个髻,身上穿了套老银色的软缎圆领袍子,一色绣花全无,脚上趿拉着一双藤黄色的软鞋,十分随意。
张师姐道:“师父,玄玑师妹来了。”
瑶光上前行了师徒之礼,老太太笑眯眯叫她起来,问她,“我听人说,你中了炭毒醒后忘了怎么跳舞了,可是真的?”
瑶光一怔,这老太太不按牌理出牌啊,也笑眯眯回答,“当然是真的。不仅忘了怎么跳舞,连我父母是何人,家在何处,自己是什么人都忘了。”
老郡主呵呵一笑,“哎哟,原想着能看你再跳一次‘涉江’呢,不巧了。行了,扶我起来,吃饭吧!”李宋二人忙上来扶她。
等进了老郡主摆饭的屋子,不仅瑶光吃惊,就连薛娘子和竹叶等人也暗暗称奇,这老太太将三间屋子全部打通,中间没有任何隔障,饭桌、书案、逍遥椅还有一张罗汉床和书架柜子等错落摆着,随着坐卧家具摆着高低不一的各式木几,上面堆著书卷、字画、瓶炉、玩物、茶奁茶杯等等。
到处都是物件,但细看过去又杂而不乱。
瑶光心中一动,忽然想到小时候学那几天国画时层听老师讲过“疏可跑马,密不透风”,老郡主平日起居之地,应该当得起这八个字。
这时几个婢女摆了饭,又有一人提了竹篮进来,里面是各种时令花卉,水灵灵的,将窗下、几案上等处花窑花瓶中的花换了新的。
老郡主瞧见还剩了不少,叫瑶光“拿回去玩”。
早餐十分丰富,各色细点并时鲜小菜一共十二样,还有洒了几片韭黄的鸡丝馄饨,燕窝胭脂粳米粥和红豆糖蒸酥酪。
老郡主不叫她们谦让,自己在主位坐了,安排了座次,让张师姐、瑶光和薛娘子依次坐了,又跟薛娘子说话,“你是薛珊平的女儿?小字叫什么?你爹爹可知道你出家了?”又见竹叶、小竹一直站在瑶光身后,又问,“这两个可是瑶光的徒弟了?叫什么?多大了?”她见竹叶、小竹举止有度,尤其小竹,虽然年纪极小,但并不胆怯畏缩,又生得甜净可爱,更有几分喜欢。
老太太饭量很不错,先吃了一碗馄饨,又吃了一个枣泥馅儿的麻团,一块碧莹莹的南瓜子点的豆腐和两个素馅小包子。
她一搁筷子众人都站起来,老郡主道,“宋丫头扶我去廊檐下坐坐。”又指指竹叶小竹,叫李静微带她们去吃饭,“你们也去吃吧,不必拘礼。往后就知道了,我这儿是法外之地,最不讲规矩的!”
竹叶小竹哪里敢坐,瑶光初来乍到,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敢太逍遥了,赶紧几口吃完,等张师姐示下。
张师姐领着瑶光出了屋子,老郡主已经在廊下来回走动了。
张师姐和瑶光陪着她又走了几圈,老郡主坐下休息,叫张师姐走了,“你去忙你的吧,让你师妹陪我说说话。”
等张师姐走远了,老郡主小声问瑶光,“你婆婆很是爱重你啊,送了亲笔信求我疼你。我还听说,定渊也很宠爱你,娶王妃之前独宠你一人,怎么舍得让你出家?莫不是定渊又看上那家小娘子了?因此正妃也不要了,你也不要了?”
瑶光怔了一下才想到定渊是谁,一看老郡主一脸“求八卦”的渴望,想笑又觉得有些无奈,这老太太真是返老还童了。
她含笑正色道:“没有的事。是我自己想要出家,求了他,他便许了我的。”
老郡主眯起眼睛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哎唷,怕是我们家又出个多情种。定渊跟他爹一样……哎,我跟你说啊,当年懿贵妃跟先皇……”居然说起了先帝爷和安慈太后当年的八卦。原来懿贵妃和老皇爷竟然在入宫前就见过的。
说了一会儿,人物有点混乱了,不知怎么串了,老郡主将错就错,干脆又说起她那位堂哥皇帝(端王和当今圣上的爷爷)的风流韵事。
“……有一年皇后生日的时候,宫里正宴会呢,大家正坐着,来了个小黄门不知在陛下耳边说了什么,陛下就突然说要去西山赏雪,其实根本不是!他跟冷梅庵的一个姑子好上了!那姑子怀了他的龙种,那一日刚好生产,他哪里放心得下……那个姑子原是个寡妇,夫家不许改嫁,娘家又不许她回去,只得出家当了尼姑,十分命苦,大雪的天受师姐们欺负,还得下山挑水,这就遇到我那位怜香惜玉的老哥,哎哟,别提了!最后在尼姑庵里生了皇子,皇后怕闹得不像样,才忍气吞声将她和孩子接进宫去……”
瑶光穿越以来精力都放在学习大周的法律、人情和各种文化课上了,还得做手工赚钱、做针线画画刷大boss好感,哪听过这种第一手的皇家八卦艳闻,顿时津津有味,不住问老郡主,“啊?还能这样?”“那后来呢?”“这位寡妇难得的懂事理。”
老郡主见她捧场,更来劲了,东拉西扯,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又说到韩瑶光曾祖的娘,昭阳公主身上了,“吾辈宗室女子,当以昭阳姑祖母为典范。你爹爹他们肯定没跟你说过吧,昭阳公主当年在白云观出家,过了几年,京城百姓叫它‘白鹤观’,嘿嘿,盖因许多俊俏的道士三天两头找公主论道、炼丹……嘻嘻,除了这些道士,还有游侠儿,诗人……每一个都湛然若神,也不知你曾祖的爹爹到底是哪一个……唉,昭阳姑祖看男人的眼光比我好,这些人也真有骨气,从未有人跳出来争当她孩儿‘爹爹’的。”
老郡主忽然叹口气,对着阳光下的竹叶影子出了会儿神,又笑起来,叫小丫头拿她的老花镜来。
她戴上眼镜,将瑶光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刚才初见,总得端着点师尊的架子,不好意思细瞧你长得什么样儿。前几年你跳舞我倒看过好几次,每次只顾看舞了,却没在意你相貌如何。”
瑶光忍笑,就这,还端着师尊的架子呢?
老郡主毫不掩饰她的挑剔态度,左看右看,看了好一会儿咂咂嘴,酸溜溜总结道,“是个美人。也还罢了,我年轻时不见得输给你。”
瑶光这下实在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老郡主也笑,“你不信么?我年轻时真的很美貌。我可不是说谎,我有画像的!”说着叫婢女,“把我年轻时的画像册子拿来!”
不一会儿婢女们捧了两小箱子装订得十分精致的画册,每本尺寸一致,比a3稍微大一圈,羊皮裹了织金团花缎子做的面,掀开之后,全是一个女子的画像,或坐或卧,或品茗,或簪花,还有抱着小猫小狗的,服饰精美,神情或喜或嗔,动静不同。
瑶光这下彻底服了。
老郡主要是到了现代,那必定是位自拍帝啊,一年得去至少拍两三次写真,每次还得去不同国家出外景的那种。
在没有摄像技术的古代,即使是有钱人,大多数人一生中也不过留下一两幅画像,一幅是遗像,另一幅呢,如果是官员或是诰命,很可能会请人画一幅自己穿着全套官服的像,这幅画像很有可能作为遗像留给子孙后代凭吊,或是挂在家中祠堂里。如果家中有钱又有人脉,还可能会请人在寿诞时画幅“行乐图”之类的画像,把一家大小都画上。
这年头叫人画像是很贵的,要请一位能把人物画得灵动的好画师那就更贵了。请画院里一位八品画师画一幅画像得要两百两银子的润笔费,要请那几位正六品画师的话,不仅得有钱,还得有官身,还要有人引荐,一幅画的价格就更贵了。
其实古代也有酷爱留影的帝王,比如雍正。雍正皇帝留下了许多许多画像,其中还有他戴着金毛假发抱着洋小狗cosy法国皇帝的呢。
老郡主跟雍正皇帝一样会玩!
老郡主这堆画册是每年一册,每册有八到十二幅画像,一年四季都有了。忠实记录了她从一个梳着双鬟的小少女到富态老太太的过程。
老郡主瞧着瑶光不停“哇”“啊”“哎哟”,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怎么样?我年轻时美貌吧?”
瑶光赶紧顺杆抱新老板大腿,“师父您现在也美貌啊!我就没见过比您更美貌风流的老太太了!”
这马屁拍得老郡主万分舒坦,洋洋得意地眯着眼仰着脖子,轻轻晃了晃脑袋。
“不过,这画师画技有限,竟只能画出您风采之一二,可惜可惜!”瑶光合上册子,叫竹叶,“去拿我日常画人物的册子来。”新老板的爱好是自拍,那我必需得让老板知道我的才能和她的爱好对口啊!
老郡主见了瑶光画的速写,惊喜异常,摘了老花镜笑道,“哎唷,我就知道老天待我好,你虽然不会跳舞了,可是画画得不错啊!来来来,给我画一幅,也要这种只用炭笔勾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