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四娘姓胡,一张嘴也是尽得姓之精髓,最擅的便是胡吹乱嗙,当下摇头叹道:“几十贯不过是个衣裳钱,百贯也是稀疏平常。”
李二娘子听了这言,如遭雷击,哭道:“唉哟,这可是摘我的肺,剜我的心,是我这个当娘的没远见,误了女儿的一场富贵。”
胡四娘心下厌弃,道:“二娘,人都卖了,哭下一缸眼泪,也没处喊冤,只当没这命。”
李二娘子哪里舍得这样的好事,扯了胡四娘的袖子道:“好娘子,再宽个几日,我去寻寻,说不得能寻回来。”
胡四娘面上笑:“这倒罢,你寻她家来,我照旧做你的媒。”实则不过看场好戏,让李家白忙活一场,契都烧了,九成签的死契。
这一卖出去,命都是别人家的,你家肚皮生出来,死生好赖却由他人来定,遇上不好的人家,三天一场骂,四天一顿打。便是能寻到人,有几户好心的,肯开恩放契的?
李二娘子却活络开来,等得李老二归来,唤了老三、老四来老大家中商议此事,一家子的穷丁,醒着睡着都等天下钱雨,听了这桩几能到手的富贵,一个个红了眼,撸着袖,出着主意要去寻回阿娣来。
李老翁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木讷地片着竹篾条,糙如老树的两手龟裂着一道道血口,脚边堆着几只圆灯笼的竹骨架,尚不曾糊上素纸,点上白烛。
等得几子散去,李老翁睁着昏花的老眼,蹒跚着步子,接过小孙女递过的一只灯笼骨架,将它挂在檐下。
夜风呜呜吹过交错的竹编孔隙,一声呜咽,李老翁瞪着这只不能引路的灯笼,蓦地喊道:“阿娣啊,别认错道啊,别走错岔了。”
李大郎的娘子在屋内吓了一跳,摔门怒道:“家翁老糊涂了,大晚上的喊魂,阿娣还没死呢,不盼好,倒添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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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上下被银钱迷了眼,四处探听阿娣卖去了哪,只是荒荒茫茫哪里去寻?去桃溪找带走阿娣的牙郎,也是白费了些银钱,姓不详,名不知,连个门槛都摸不到。
直至桃溪开河广征徭役,李老四应役去挖河,撞见阿娣随着何栖与沈拓送饭食。他远远见了,依稀是自己的侄女,只是个子拔高,不似家时干瘦的模样,还有几分秀美。心中疑窦,握锹的手激动得直打颤,只不敢确认,好不容易捱过工时,一路奔回家中告知李二娘子。
李二娘子抱着小儿喜出望外,轻拍着心头肉,想道:到底是命中该我的。隔日早早爬起来,拎了桶去河道边捉鱼蟹边张望阿娣,又拉了人打听沈拓,听闻是个和善人家,心底更有了把握。
她守株待兔几日,终于等得了阿娣,哪还按捺得住,急慌慌来认女,所幸何栖好说话,竟真个同意她赎身。
李二娘子如意算盘刚拨了个珠子,便听何栖张口要二十贯钱,心中埋怨:看她是个菩萨面,原来生得恶心肠。虽心疼得牙疼,也不好因小失大,出这笔银钱有如割肉,也得忍痛应下。
李家地洞连老鼠都不生,哪来得二十贯钱,邻舍亲眷知他家的根底,也不愿借钱与他们。
李二娘子无法,找了胡四娘借银。
胡四娘不曾想她竟真的找着女儿,主家又开恩同意赎身,再兼自己这趟媒做得不顺,有八字相合的,偏是个痴傻的。
侯老娘跳着脚不肯,嚷道:我儿只配得一个傻妾?也不看侯郎中活似个痨鬼,青白死气的脸。
胡四娘叼着嘴里的肉,只舍不得松口,正在家中干急,李二娘子送上了门,两下一拍即合。胡四娘除去说媒,也放钱收利,赚个断子绝孙钱,还笑道:“既如此,我与你二十五贯钱,不好可着头做帽,赎回女儿,也要做身好衣给她。”又找了街上替笔写家信书文的,写了张契,让李二娘子按了手印。等给钱时,胡四娘又道:“二十五贯一筐子的钱,你妇道人家怎抬得家去?也惹眼,我与你折成银子,今岁银价高,一两银换得一千一百多文钱,我与你投缘,便不与你计较零碎,吃个亏折成二十三两。”
李二娘子一惯只进不出,这里边却不知门道,还道占了便宜,喜滋滋地应了。
李家得了二十三两银,先去割肉买鱼沽酒,过年似得吃了顿好的,独李老翁一人枯坐在外编着灯笼,对一屋的热闹置若罔闻。
李二娘子又扯布给小儿子换了身新衣新鞋,这才施施然去桃溪赎阿娣。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写得不够清楚,阿娣不止七八岁,何栖收下她时,因为营养不良,看着小。当然也不大,过了一年,也就十岁。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李二娘子因一张嘴不讨喜, 问了半日才摸到沈家的大门, 见乌门小院, 绿枝探出院墙, 绿果累累,阶前扫得干干净净, 不见半片的落叶,桃符挂在门前, 擦拭如新。
李二娘子心里嘀咕:看着不过寻常人家, 不似什么高门大户。放下篮子,用袖子掸掸身边女童的膝盖脏鞋, 嘱咐道:“学些机灵, 也好得个好去处。”
女童应了一声,道:“阿娘我知晓。”
李二娘子微瞪着眼,轻喝道:“可不好学你阿姊没良心,自家好吃好穿, 屁都不留一个给家里, 味都不让你闻一下。”
女童低下头,两只手指交缠在一块,道:“我记着呢。”
李二娘子这才满意点头,又看她乱蓬蓬的发髻, 沾点唾沫重绑了下, 又拉拉她过短的衣裳, 道:“阿娘就指着你了。”
女童乖顺点头:“我得钱与阿弟买糖吃。”
李二娘子笑道:“不枉我疼你一场,你阿姊坏根烂心, 不如你的一指头。明眼的人打了照面便能知你的好处。”
她又絮絮几句,舔舔唇,上前拿手扣了门扉,等得片刻无人应门,疑心没听见,正要用力擂门,院门咯啦一声,被人拉了开。
应门的正是阿娣。
李二娘子只笑得没了牙眼,见她一身鲜衣,头上还戴了朵绒花,伸手便要去拉她的衣袖,道:“出落得花一样,水灵灵的,阿娘那日都不敢认。”又探入篮中掏出一个脆李,“家里新摘的,作礼送家中的娘子,谢她放你的身契。”
阿娣没睡好,黄白的脸,肿眼皮,也不出声,千言万语堵在喉中生出千根万根的刺,卡在那,扎进血肉中。
李二娘子攥着一个李子,偏阿娣不动不接不说,心里生火,暗忖:白生的丫头,眼下还要靠她,不能与她生气。悲声道:“阿娣,阿娘也是没法,但凡有一条活路,哪个会卖女儿。”又推推身边的女童,“家中你们最亲厚,阿娣,你七妹,天天念着你呢。”
阿娣死气沉沉地眨了眨眼,家里缺衣少食,姊妹间也不大和睦,为着一口稀粥,便能大打出手。
女童上前一步,细声细气地问道:“阿姊离家后,不记得阿七了?”
阿娣看她好似看到自己,黄黄稀疏的头发,短了一截的衣裳,细瘦矮小可怜,不由松动了神色,问道:“阿七,阿娘也要卖你?”
阿七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垂头不语。
李二娘子笑起来:“阿娣,阿娘接了你家去,你家娘子身边便少了服侍的人,你为阿七说几句好话,阿七体贴小意,做事也利落。”
阿娣猛得看向李二娘子,木钝钝的眼里竟透出尖锐来,那点的惦念、那点的愧疚、那点的思念,通通化作一口苦得没边的茶被咽进了肚里,浸得五脏六腑都渗出苦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