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母年轻时是插队的女文青,当初想娶她的当地青年不少,不乏拳头更硬势头更旺的,但俞母独看中了俞父,她很清楚过生活里子比面子重要,那些人整日领一帮兄弟吆五喝六,可家里没几斤存粮有个毛线用。俞父不同了,精明滑头,老母又和善。
俞母不满足只在小镇上当个会计,恢复高考后立刻开始复习,硬撑数年考上大学,还在大城市里分配到了一个前程光明的职位,更‘偶遇’了早年门当户对并‘刚巧’离婚的青梅竹马——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唯一的失算,大约就是生下了她。
这边厢俞采玲思绪有些远了,那边厢葛氏越想越冤,恨声道:“……除了怠慢教养,我也做不得甚么呀。傅母难道不知,我们一听有动静,隔壁那万媪就使奴婢来看,我是能责打四娘子,还是能罚她不吃饭呐。”
那老媪似是叹了口气:“夫人听我一句,如今的程家早不是当初的程家了,咱们葛家却还是当初那个葛家呀,时候不同啦,您别拧着来了。这回我本是趁正旦前来看看你,过几日我要随儿孙们去青州了,陛下打下那儿后,这几年总算肃清了流寇,可以种的荒田可多了,正贴告示召人去呢,赋税又轻,只消耕种几年那地就是自家的了……”
葛氏一惊,道:“这么早?这才过了冬至呀,为何不过了正旦再走?”虽然早知道傅母一家在打点往青州置办产业的事,但她事到临头却依旧不舍。
老媪笑道:“你保兄这几年做小本营生攒了几个钱,兴头得很,早寻了个巫士卜卦,说甚么迁徙至远地置业,要将祖先一道请了去,才好保佑全家,是以咱们打算到青州去过正旦,到时全家人好好祭祀一番,保佑将来家人兴旺繁衍。”
葛氏默默一刻,轻泣道:“傅母,你这两年虽已多住在外头,可我想见你时总能见到,如今要是去了青州,我可怎么办?我不是说要给你儿子寻个前程么。”
老媪笑道:“去青州挺好的,老身几个侄儿也要阖家去的,一大家子去的人多势众也不怕受欺负。何况……”她顿了顿,道,“夫人想想,这些年咱们葛家的子弟可有谋到过前程,连太学都没能进去呢。何况老身。”
葛氏恨声道:“都是那萧氏贱人,婿伯还不是看她的眼色行事。”
老媪笑笑,不再说话了。
俞采玲虽烧得头昏脑涨,可脑袋没坏掉,不用那老媪说她心里也能替她补足——这脑残叔母,只知把脑筋动在歪地方,你整天和人家萧夫人别苗头,还想人家老公给你娘家帮忙?!
俞采玲自觉十岁的自己就比她脑子灵光了。打了人家左脸,还想要别人舔你手指不成,那萧夫人又不是抖m。你实在应该喝两瓶洁厕灵冷静一下,现在你身边唯一脑子清醒的都要跑路了,大约是对你的智商绝望了。
“夫人如今预备如何?看四娘子的病,大约这几日是养不好的。”老媪道。
葛氏央道:“傅母与我想个说辞罢。四娘子是不好,可惜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错。与别家女公子斗嘴骂架,还在游园会上打人……若是四娘子犯个大错便好了。是我大意了,以前年纪小也闯不出什么大祸来,如今大了却没布置好,以为有几个月慢慢来呢。那奸猾的萧氏说要几个月才回,却这几日就要来了!”
那老媪又叹气,道:“老身想想。嗯,有了。那就往小了说。前日二娘子不是又回来哭她君姑不好么,你就道小女公子们如今都一个个大了,眼看就能相看夫婿了,总要端庄贤淑些才好,谁知四娘子还是这般不懂事,于是您就狠下心来要好好罚罚她,谁知下仆疏忽管教,对了,李追手底下那个贪婪的老妪,要紧的话就拿她顶出去……”
葛氏喜道:“傅母说的好,就这样办。要是那萧氏跟我啰嗦,我就把这些年来四娘子在外做的荒唐事都讲一讲,看她觉得不觉得孩儿该教导。”喜完又气恼,“有甚好怕,她还能吃了我不成!”
话音未落,只听外头一阵呼喊,一个年轻侍婢的声音尖叫的进来:“女君,不好了,家主他们回来了!车驾已在大门口了!足有十几辆大车呢,老夫人叫咱们快去。”随即外头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外加上一连串此起彼伏的呼唤声。
葛氏闻言,惊道:“怎么这么快?”顿了顿,“不对呀,隔壁万将军家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一直使人看着的!兄长不是一直随着万将军么。”又提高声音呼喊道,“来人,快去寻夫主来!”
那老媪一把搀起葛氏,急道:“女君糊涂了,郎婿这会儿如何在家,别管这些了,先出去迎人,不可失了礼数……不不,还是先去你君姑那儿,跟她一块儿去!”
葛氏重重跺脚,怒道:“看看阿父给我寻的好亲事,郎婿成日读那些什么经学的,季叔小他许多岁,如今都有好几百石的官秩了,只他读几年也不见读出个名目来!君姑则装傻充愣,只顾自己舒服……”
说话声渐渐离去,俞采玲艰难得撑胳膊换了个睡姿,摸摸自己滚烫的脑门,身上酸软濡热,一阵阵发虚汗,她一时也没什么想头,唯有睡死过去方是良策,否则简直对不起这些日子吃的敌敌畏!
这姓葛的死老娘们,没本事跟冤家对头正面杠,却来寻小孩子的晦气,活该老公窝囊没出息。看她尖嘴猴腮身无三两肉,脸色绿得好像花椰菜,肯定晚上阴阳不调白天肝火旺盛,有气没地撒,就不会自己找个姘头顺顺气吗;包上三个小白脸,一个喂葡萄,一个捏脚趾,还有一个跳哇哈哈彭擦擦,日子不知有多开心。寻妯娌和侄女的麻烦能让你内分泌顺畅容光焕发吗?!真是个十八代祖宗不积德的十三点!
第4章
假戏真做,这一昏睡,俞采玲就做起梦来,梦见同镇上的邻家哥哥,就像祖母院中那棵梧桐树一样俊秀高挑,小小的自己站在他身旁仰望,满心倾慕。
她自小就有一个执念,为什么同样是土著男和插队女知青的结合,人家夫妻就能恩恩爱爱,哪怕改开后也发了财,人家的显摆的风格是跟着妻子多读书,给镇上捐个公共图书馆或给小学设个奖学金啥的,而不是像自家老爹去繁荣风俗业。
年幼时俞采玲常常趴着墙头看这美满的一家三口,又羡又妒,待大了些就开始对人家儿子发花痴,结果只等来他领着女朋友回家,指着自己笑说“……这是我邻居家的妹妹”——呜呼,比发好人卡更悲惨的,就是被发了哥哥卡或妹妹卡。
话说当年在系戏剧社中,咸鱼社长暗戳戳对自己有意思,若非一直惦记童年的他,俞采玲也不至于到死都没有好好恋爱过一场,真是亏大了。
沉湎往事不知多久,半昏半醒的俞采玲手足酸软无法动弹,只感到被人扶着坐起来,喂入一口口清凉辛辣的汤汁,没吃得几口俞采玲就觉得脑袋有些清醒了,试图睁开眼睛;仿佛一个紧紧闭合的箱子被硬生生撬开一道缝隙一般,几乎能听见箱子销轴艰难的咯吱作响。
“醒了,醒了!”
俞采玲听出这是‘好叔母’葛氏欣喜又松口气的声音。
“宫里的侍医果然了得,几服药下去就见效了,贺喜君姑,贺喜婿伯,贺喜姒妇……”
还不待葛氏热切的说下去,只听一个阴阳怪气的老妇声音道,“别一头热了,旁人还以为咱们把他们女儿怎样了呢。十年不管不顾,咱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没功劳也有苦劳,小娃娃哪有不病的,不过烧了几日就鸡飞狗跳哭哭搡搡的。这么不放心,不如自己养去。”
俞采玲好容易睁开眼,只见屋里拉拉杂杂跪坐了十几个仆妇奴婢打扮的人,她循适才的声音看去,只见一个肥壮高大的老妇被一众奴婢围着端坐在一张刷漆得油亮的檀木胡床上,身着一件暗紫色直领长袍,隐隐绰绰绣了好些金线花纹在上头,腰上宽宽松松用一条四五指宽的玉带系着,头上只一个后脑的圆髻并一支长长的发笄,细细看去,那长笄居然通体黄金,粗若烧柴棍,又看她耳垂上却串了好大一枚赤金珰,几乎把耳朵坠下去了,在夜晚的烛火下,看着尤为亮闪闪的。
俞采玲看得火大,心道你丫开金铺的么,怎么不往鼻孔里插两支金筷子充充大象镶金牙?!
这老妇面庞拉得老长,眼神不屑,仿佛时时不满似的。身旁跽坐着葛氏及三五个奴婢,或端漆盘,或掌手炉,排场甚大。只有一边的葛氏双手空空,不安的看着俞采玲这边。
俞采玲这才发现自己床榻旁正坐着一对中年男女。那男子高大魁梧,因脸上蓄了一把大胡子看不清面目,里着赤色絮袍,外披暗紫色大袍,袒右臂,双腕皆扣了一副暗金沉铁的护腕,一副武将打扮。
这男子明明已卸了甲胄,却无形流露着一股子血海里搏杀出来的雄浑气息。他正着紧得望着俞采玲,眼中却流露出一股关切之色。那女子却一直低头不言,不知长得如何,只觉得身形婀娜高挑,前凸后翘。
听了那老妇的话,一直低头跪坐在轻泣女子身旁搀扶的妇人忽得直起身子,只见她身着青色深衣,生的眉清目秀,虽人至中年,声音倒十分清脆:“老夫人说的真乃笑话,仿佛四娘子是我家女君不愿养才留在家中的。妾不敢僭越,但也知道当初留下四娘子是为了给老夫人您尽孝,若非那巫士的卦象,我家女君难道愿意抛下三岁的孩子。”
俞采玲立刻明白这老太婆和那女子是谁了,一边赶紧四下张望一番,发觉这已不是原先‘好叔母’安置自己的屋子了。屋宇有些小,装饰也简略的很,照旧是油光闪亮的木漆地板,不过铺了厚重的杂色毛皮地毯,暖炉将里头烘得暖洋洋的,众人皆着厚袜。
地上放置了几个矮矮的小方枰,有些像《棋魂》里面那种有脚的棋盘,上面铺了绒皮垫子,有人跪坐在上面,大约是凳子的用途;不过更多人直接跪坐在光亮的地板上。
“阿青,休得胡言。”轻泣的萧夫人抬起头,赶忙斥责,又对程母道,“君姑见谅,阿青就是这么幅脾气,她这是心疼四娘子。”
程母却不肯罢休,大怒道:“贱婢,安敢造次!来人啊,掌杖……”
话还未说完,谁知那武将却冷冷打断道:“造次什么,难道阿青说的有错。当初留下嫋嫋就是为了尽孝,如今却说的仿佛我们夫妇不肯养育,反是不孝烦劳了阿母。为阿母尽孝应当,但话也该直了说。”
“始儿,你……!”程母最听不得“我们夫妇”这四个字,她又惊又怒,心道这长子虽素来听妻子的胜过老娘,但这般当面顶嘴却是不多。
俞采玲一阵头晕目眩,她只关注到一个重点,她叫“鸟鸟”?!明明是个女孩儿却叫“鸟鸟”,莫非是缺什么补什么?
阿青转过头,看见俞采玲目光呆滞,神情萎靡,柔声道:“四娘子精神可好些了,这许多年不曾见阿父阿母,好歹先行个礼罢。”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俞采玲身旁的两个侍女。
俞采玲曾见过符登给苎和符乙行礼,但不知这里是否有异,便虚弱着抬起双臂,作歪歪斜斜的样子。两个侍女十分机灵,立刻上前轻巧的托住俞采玲的臂膀和身子半跪在榻上,将她右手压在左手上,笼下袖子遮臂,举手加额,鞠倒在榻上,一个侍女在俞采玲耳边轻声道“女公子问阿父阿母安好”,俞采玲依言行事,然后被扶起身,再把手提起来至齐眉,最后放下手臂,方算礼成。
那萧夫人正眼看着女儿,神色有些复杂,只道:“好。”
俞采玲这才看清萧夫人的面貌,不由得暗叫一声好,来这年代这许久了,就没见过几个齐整的妇人,不是龅牙就是突目,不是虎背熊腰就是瘦竹竿,没想到萧夫人生的这般白皙秀丽,比俞父身边那帮小狐狸精都俊——她顿时对自己的长相期待起来。
可能因起身有些快,俞采玲又是一阵头晕目眩,歪在侍女肩上半昏迷的样子,这幅模样一半是真,一半是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