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过去一看,见这页的题目是《你说是我,其实是你》,页面上画了两个互相套在一起的大圆圈。像望远镜的外圈,中央有个小黑点。配的文字是:“此画是作者对艺术嘲讽者的最大反击,表达了画家在面对讽刺时的想法。”
看了半天,这幅画我实在没懂,就问方刚,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指着画面说:“这、这画的是屁股。中间的黑点是什么你、你自己想……”
经过他的点拨,我这才明白过来,显然,崔先生平时没少被人骂,说作品就像一坨屎,于是崔先生有感而发。我也笑得不行,出租车司机忍不住问:“老弟,你们看的是什么书这么可笑啊?啥名,我也买一本去,这成天开出租太无聊了。”
我告诉他这画册是一名画家朋友借的,是绝版,你有钱也买不到,出租司机脸上露出特别遗憾的表情。我翻到版权页,见印数一栏写着“印数:200册”的字样,就知道肯定是自费印刷的,不但没有稿费,而且还得自掏腰包,倒贴给出版社钱。
翻了几页画册,我很奇怪,崔先生的作品就是这种画?不过我又想,这种画被称为抽象主义,或者叫什么“现代派”、“印象派”,不是有不少中国画家,画出来的东西和崔先生的也差不多吗?在画展上动不动就卖几十万甚至几百万,我们看不懂,不代表别人也看不懂,兴许那就叫艺术呢!
当晚我和方刚饭后去某著名ktv潇洒,玩到凌晨回到酒店。第二天中午,我俩才爬起来出去吃饭。连续两三天都是如此,那真叫个醉生梦死。其实我很好奇,方刚就算这辈子也没有再回惠州的打算,也不用单身到老吧,他为什么不在泰国找个老婆成家结婚?又一想,像方刚这么喜酒好色的人,哪个女人能接受啊,他估计也有自知之明,不想坑人家女方。
第三天晚饭后,我和方刚坐在佛牌店里,而我在qq上向同学咨询沈阳有没有新开的洗浴中心可玩。方刚手里捧着那本画册,边看边发笑,还说这本书绝对不能还给崔先生,他要带回泰国,凡是心情不好、想骂人的时候就打开看看。这时我手机响起,是崔先生给我发的短信,我边打开边说:“你看,崔先生找我了,肯定是想要回那本画册。”
打开短信一看,内容是:“田老板,那个转运手链,你还有吗?我想再戴两条。”
我没明白,问他戴这么多转运手链干啥,崔先生说:“效果好呗!刚才电视台的人给我打电话,说明天下午要来我家采访我,这可是头一次啊!”
看到这个内容,我也愣住了,转运手链真有这效果?怎么连我都不知道。我说现在库存还有十条,你要多少。崔先生回复:“我身上没那么多钱,刚才回出租房去取颜料,我爸刚从工地收工回来,又开始骂我,要赶我走。正好我妈妈在家,就给了我八百块钱,刚好够买两条手链。”
听他这么说,我心想崔先生也快四十的人了,还得朝父母要钱买东西,换成是谁也不高兴。我说可以给你快递过去,崔先生说:“要不明天你来我家给我送来吧,顺便看看记者是怎么采访我的,到时候我可以给你做个宣传,说你的转运手链管用。对了,别忘了把我的画册带来,我手里就这一本了,明天采访的时候要用。”
我心想你的想法真不错,可惜不能实现。就算你说了,电视台在播出的时候也得掐掉,能让你做这个广告?
我问方刚有没有兴趣过去看看,方刚把眼一瞪:“去!为什么不去?看看这个著名画家是怎么接受采访的。画册可以带去,但肯定不给他,我还要留着拿回泰国去开心呢!”于是我朝崔先生要了地址,约定好明天下午五点左右去他家里。
次日下午,我和方刚乘出租车按地址前往崔先生的出租房,这个司机是大东区人,对和平区尤其是南城不太熟,找了半天居然都没找到地方,只好下车来找。从繁华的商业街拐进一条胡同,又七拐八拐地按地址寻找。这是一大片棚户区,全是高高低低的平房,通道很窄,并排走两个人都费劲,这种环境在沈阳已经很少见了,看来崔先生一家为了省钱,也是够拼的。
方刚都快转晕了:“你们沈阳居然还有这样的房子,是不是被政府忘了?高楼大厦拐过去就是这种地方,天堂和地狱吗?”我笑着说棚户区难免存在,得找到愿意出钱的开发商不是。
在棚户区里转来转去,很多平房已经没有门牌号,好不容易找到和崔先生地址最接近的门牌号码,向一个坐在门口收拾废品的老大爷打听,问附近有没有一位姓崔的画家。那老大爷指了指斜对面,告诉我们左转后再右转,看到哪户门上贴着画有大苹果的画,那就是了。
跑断腿不如勤勤嘴,很快我和方刚就找到了,门上贴了张大红纸,上面用黑笔画着一个大苹果。其实如果不是那位老大爷指点,我和方刚根本没看出这是苹果,还以为是顶部插着牙签的土豆。
敲了半天门,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走出来,看起来能有六十开外了,神色疲惫。我问崔画家在不在,中年妇女眼睛放光:“我是他妈,你们是电视台的记者吧,咋没看到摄像机呢?”
我连忙解释说不是,是崔画家让我来找他有事。
第0268章 电视台的采访
中年妇女有些失望,又问我们有什么事,我心想崔家这么穷,还是先别说实话了,就说是绘画上的事。中年妇女把我和方刚让进屋,这屋低矮昏暗。方刚还没坐下就又走出去,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晒太阳。中年妇女有些尴尬,又倒了两杯开水递给我们。
给崔先生发短信,他说已经从鲁美往回赶,最多二十分钟就到家。果然,不多时崔先生回来了,背着画夹子。看到我和方刚坐在门口,崔先生连忙迎上来,问为什么没进屋里坐,我推说外面凉快。崔先生母亲走出来帮儿子取下画夹,我掏出两个装着转运手链的小硬盒,崔先生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打开看后直接把手链套在手腕上,又数了六百块钱给我。
“这是买的啥东西啊?”崔先生母亲看到我们的交易,就问。
崔先生激动地说:“妈,我很快就要成名了。这六年你没白养我。我爸也骂了我六年,很快我就会证明给他看,我到底是天才,还是他嘴里的废物啃老族!”
崔先生母亲说:“你这话说了不止几百遍了。”崔先生还要说什么,手机响起。他边接边往外走,没几分钟又返回来,后面还跟了两个人,一个拎着摄像机,另一个是戴眼镜的年轻姑娘,手里拿着带线的话筒,看上去应该是记者。
记者问在哪里开始采访,崔先生说屋里光线暗,就在门口吧。崔先生的母亲走出屋,可能是首次看到记者,显得很紧张和拘束,拢了拢头发,又进屋换了件看起来干净些的上衣。这时。有位中年男子推着自行车从狭窄的胡同经过,看到崔先生和他母亲,中年男子满脸疑惑,将自行车停在隔壁门口,看来是崔先生的邻居。崔先生的母亲和他打了个招呼,那中年男子低声问:“你儿子咋又回来了?”
“啊,电视台的来采访他。”崔先生母亲脸上堆着笑。那中年男子看了看记者和摄像师。掏钥匙开门进屋去了。摄像师把机器扛起来开始录,记者面对着他说:“我们今天要采访的主角,是一位特殊的画家。”
崔先生微笑着站在记者面前,记者问了几个问题,崔先生回答得都很得体。记者又问:“您说自己出版过一本画册,很受欢迎,能给我们看看吗?”崔先生连忙从方刚手里把画册拿过去递给记者,记者先翻看了几页,忍不住笑出来。
崔先生不快地说:“这都是我精心挑选出来的代表作,你知道有多少著名画家和教授都点评过吗?”
记者强忍着笑容,用手指着画册的其中一页,让摄像师拉近镜头给特写:“大家能看清楚吗,这幅画叫《猪也有梦》,上面只画了一个大圈和一个小圈,小圈上有两个小黑点,大圈外边还有三个小气泡。从介绍文字来看,这幅画得到过中央美院副院长的高度赞扬。崔先生,您能给我们讲解一下吗?”
崔先生说:“我就是想表示这世界上无论人、猪还是什么生物,都是有自己的梦想的,只要你去坚持就行。这幅作品创作于2003年,当时整整花了我四个月时间,才在某一天灵感大发的时候,挥笔绘成。我坐火车去北京,在中央美院见到了副院长,他非常喜欢我这幅画,还说完全可以拿到法国巴黎去办画展。”
摄像师的身体一颤一颤地,显然也在笑,只是没发出声音。胡同两旁渐渐来了一些人围观,对着这几个人指指点点。记者又问:“听人说您在家里创作了六年,这六年您是靠什么生活?”
崔先生说:“主要是我母亲打工赚的钱。”
“也就是说,您今年马上就四十岁了,既没成家也没工作,但还仍然让父母来养,是吗?”记者问。崔先生微笑着点点头。
记者不解地问:“您觉得这是很光荣的事吗?”
崔先生说:“是的,我有一个伟大的母亲,为了协助我实现梦想,她从不埋怨我,一直默默地在背后支持我。她每个月只赚一千块钱,却悄悄把其中的八百块都给了我,让我去买画纸和颜料。”
记者问:“为什么要悄悄地给?”
崔先生说:“因为我父亲不理解我,不同意我的绘画事业。还总骂我和讽刺我,说我没出息,这么大了还啃老。”
记者问:“那您觉得自己是啃老族吗?”
崔先生说:“当然不是,我早晚是会成功的,到时候财富和名誉滚滚来,我父母也能过上好日子。”
记者不解地说:“可就凭您的这些画,能成功吗?”崔先生说怎么不能,在国际上获大奖、拍出天价的都是现代派的绘画作品,而且不见得比他的有才气。听到这里,我总算明白了,这位崔先生和之前住在沈阳郊区蒲河乡的那位客户王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两人都自以为有才但又生不逢时,长年不工作在家里啃老,却又不承认。
记者问:“您是喀左人,为了绘画出名,来到沈阳租住条件这么差的地方,有没有觉得日子过得太穷太苦?”
崔先生微笑:“当然不会。我已经习惯了清贫,再说,并不是有钱才叫富,我的人生格言就是,今天我是笑话,明天我是奇迹。拥有金钱固然成功,但才华和健康也是一种富有!”
这时,记者看到了畏畏缩缩站在门口的崔母,又走到她面前:“您是崔先生的母亲吧,您今年多大了?”
崔母手脚局促,说:“六十四了。”记者问她做什么工作,崔母说:“我在附近一家四星级酒店的厨房给人打下手。”记者问每月有多少钱,她说大概一千左右。记者问这么大年纪,能干得动吗?崔母叹了口气:“人一老还真不中用,昨天地太滑,我就摔了两跤,正巧被厨师长看见,要报告给经理,我好说歹说求他,最后他没去报告。估计我也干不长,因为他们都嫌我年纪大,怕我摔伤讹他们。要不是当初我说自己五十多岁,身份证又丢了,连工作都难找。”
记者面带同情之色,又问:“您都退休的年纪了,还要出去打工养活年近四十的儿子,就没有怨言吗?”